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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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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時八方風雨齊聚。

靜華宮上尤其呈黑雲壓頂之勢,小宮殿雖有幸安個“靜”名,如今居客表字亦得一“靜”,源取“致虛極,守靜篤”之語,但趙讓委實難能守得住虛靜之道。

皇帝下旨辰時正至蘭亭閣,趙讓卯時便起身,洗漱畢後,至後廳置香案處,點上頗具神通的長樂不知從何處拿來的線香,向妻妹三拜之後插上香爐,奠上滿杯薄酒,為她求祈冥福。

此時七月半早已過去,眼見中秋不遠,月圓人不圓,思及天人永隔,趙讓心有所觸,悵然之外,也暗下決意。

今晨皇帝再召相見,且地點有些意味深長,趙讓雖不喜胡亂猜測,也難免想到是否昨日那番已無保留的自陳言辭見效,令李朗不再作非分之想,待他如尋常降臣,能用則用,人盡其才?

可惜自己到底還是有所保留,當年叛國自立的原因,趙讓自行發誓終生守口如瓶,便是李朗追究,他也不會吐露半分。於此芥蒂上,皇帝竟還能托付信任,趙讓寬慰之餘,多少有些愧疚。

李朗對他的情義,與皇帝身份並不相合,快刀亂麻,當是最妥當的方法才是——趙讓直到見著李朗之前,自我如是勸解,紓緩心內不安。

但當他被帶至蘭亭閣面聖,見李朗竟是一身文士打扮,深藍羅袍,袖廣不殺,頭戴方巾,絲絳垂帶落肩,沒了官家的威風凜凜,卻別有番玉樹臨風的俊逸,顯而易見是要微服出巡之意,猛省起昨日那堪稱“柔媚可人”的皇帝,啞然發怔。

隨侍的魏一笑見這對君不君臣不臣的人相互對視,一個含笑不語,另一個失神失態,禁不住幹咳數聲,擾了那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,道:“趙讓,為何見聖上不跪?”

趙讓如夢初醒,匆匆行禮,李朗喚平身後,兩人不意間目光相交,趙讓心頭更是打鼓:為何那人眸中美景似微雨迷朦中的湖光山色,薄霧紗籠,卻更能令人流連忘返沈醉不歸?

難不成昨日坦言心頭早有所愛一事,又是一次自作聰明的弄巧成拙?

不待趙讓將自己心頭亂麻理清,李朗已道:“靜篤將衣裳換過,就可出發了。”見趙讓露出疑惑神氣,他又笑:“昨日不是已約定了麽?”

原來皇帝真要帶他出宮!趙讓驚訝不已,直到內侍上來服侍他換上與李朗相似的衣裝,他仍未鬧明白李朗的用意。

但他卻能辨清皇帝眼中不加掩飾的欣賞歡喜之意,趙讓暗自苦笑,“長得君王帶笑看”,好一筆艷史上濃墨重彩,可惜,他不過中人之姿,委實問心有愧於這份“殊榮”。

李朗有意對趙讓的不適視若無睹,輕笑道:“我今日就陪南越王殿下一游王都,殿下有無特別想去的地方?”

趙讓對李朗當著魏一笑等人的面仍以這般玩笑口吻出言頗覺不妥,可又不能當面提醒,只好自己謹遵臣禮,低聲回道:“罪臣只當聽命。”

軟輿出宮,便改換騎乘,趙讓也不知是否李朗特意吩咐過,備好的代步良駒,當頭兩匹皆是遍體蒼黑,僅得四足毛色雪白。

這馬原是塞外名馬,別稱“烏雲踏雪”,又名烏騅,相傳昔年西楚霸王項羽的坐騎便是這品種,非但能千裏絕群,還極通人性。

趙讓久居南越邊地,那裏山廣林深路崎,少有千裏馬的用武之地,便也難得一見上佳好馬。武將大多愛馬,如今看這神駒,他登時喜形於色,不禁上前細細端詳,伸手撫摸馬身上打理得整齊幹凈、油光滑亮的毛發,脫口稱讚。

李朗見他果然喜歡,暗自得意,上前嘗試邀功,不想趙讓卻是神色一黯,手仍撫著馬身,卻是向李朗道:“罪臣……不期然想到一句‘天下有道,卻走馬以糞;天下無道,戎馬生於郊。’如今天下雖不可謂無道,卻是……割江而治,屈居一隅,遠遠不到放馬南山的時候,這樣訓練有素的好馬戰馬,卻是少了,太少了……等到陛下……天下歸統,重循天道之後,戎馬也可功遂身退,頤養天年了……”

趙讓這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,面露沈吟之色,看在李朗眼中,心裏泛起千萬種滋味。他真想不到,趙讓如今已是身陷囹圄,生死皆不得自由,竟還能對過江覆土的大業宏圖念念不忘,東楚皇朝到今日,便是朝堂之上,又剩有多少人還在為龜縮於半壁江山內而發自肺腑、痛切地感到悲哀與恥辱?

仗長江天塹,偏安自得,殊不知命懸一線。

太多像謝家人那等安於現狀,滿足於江南富庶,此生追求不過聲色犬馬、子孫厚澤的人了,縱然是曹霖等忠臣良將,也不過是受縛於“忠君”之索,服膺於皇帝罷。

而趙讓所言,也正中東楚現今越江而戰的要害。北騎南船,兵種截然不同,步卒禦敵已是萬萬不能,江南缺的,正是廣闊的畜馬草場,沒有好馬,如何能得勇悍善戰的騎兵?

除非,另尋良策……

李朗猛然醒覺,擡眼凝向趙讓,趙讓竟也在看他,眼中略有悔意,似乎認為自己不該如此掃皇帝的興,李朗朝他微微一笑,柔聲道:“靜篤,我也望有一日,僅僅養牛耕田,而無需馴馬備戰,這烏騅,便只供你我馳騁並肩之用。”

趙讓聽李朗最後一句,頓覺皇帝雖能與他相知到心,卻仍是不願放棄那莫名要與他並肩與共的奇思妙想,應是年歲的關系,總是脫不了少年稚氣。或許李家的少年郎皆是這般率性妄為吧?

願他二人今後莫要兵戎相見,非置身你死我活之絕境。

李朗見趙讓倏爾低頭微笑,盡管不知他心中所想,但只覺眼前人無論身心,才華個性,都是這般貼合他的心意。

此人才該居他身側,與他共祀宗廟,同享天下,而非……那謝家愚婦。

李朗深吸口氣,打斷妄思,攫獲趙讓雖易,要他死心塌地心頭易主卻難,此事可緩不可急,倒是與謝氏之爭卻是迫在眉睫——他笑對趙讓,輕聲道:“縱然你覺得事無可能,我也不會放棄。殿下請吧!”

趙讓深深地看了李朗一眼,翻身上馬,勒住韁繩,等李朗也騎上馬背,才低低地對李朗說了句:“臣……謝陛下知遇之恩。”

李朗愕然轉頭,見趙讓面色沈靜,兩人是隔得近了,他才能見南越僭王耳廓淡淡的暈色,一時真可謂心花怒放,二話不說,抽鞭打馬,縱馬前行。

趙讓緊隨李朗之後,眼角瞥見魏一笑臉色難看,倒是頗為體諒。他也暗暗驚詫,為何適才李朗那番話他竟不覺冒犯。

直到此刻,趙讓也不曾察覺,李朗與他才是真正心意相近之人,高山流水之誼,相交至深處亦不過天性相屬,與利無關,無故以合方得無故以離,君臣之分、前塵之盟乃至陰陽相違,都不過是兩人的障目一葉。

出了宮來,李朗輕車熟路領著趙讓等一行上了金陵大市,此處人貨所集,百工貨物皆有買賣,此時天已大亮,到處熙熙攘攘,人聲鼎沸,喧嘩熱鬧不絕。

到了行人摩肩擦踵處,幾人紛紛下了坐騎,牽馬而行,待到人少之處再上馬。

李朗有心帶趙讓見一見金陵新貌,領著他從晃過三山街至鬥門橋的果子行;又至北門橋的大市集,穿梭於買賣魚肉蔬菜的百姓間;兜兜轉轉,將武定橋、應天府街等都走了遍。

趙讓見這繁花似錦,時常還能在人群中見著相貌迥異於漢民的異族男女,一時感慨萬千。

他隨父親離開金陵時未及弱冠,往事如煙。

當時正值北患為害甚烈,烽煙未消,王都雕敝破敗,四處皆是避禍逃難而來、攜家帶口的百姓,真如白石道人詞中所言“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”,而如今卻是百貨齊備,人潮湧動,車如流水馬如游龍,隱隱有了盛世之相。

而自皇帝擊潰越江南犯的北狄鐵騎,仍不足十年。

拱手相讓江山王位,除去大小強弱分明,不願做魚死網破的垂死掙紮外,歸降也確是聽聞了新帝那氣象一新的作為,趙讓不覺多瞥了兩眼就在身邊的李朗,對這人的欣賞之情又多了幾分,同時又不禁莫名好笑,為何這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,竟就認定自己與眾不同?

眼見到了午時,從武定橋到鈔庫街,飽覽一路秦淮河的河房。金陵河房別具一格,雕欄畫檻,綺窗絲障,十裏珠簾,河房之外,家家皆有露臺,朱欄綺疏,竹簾紗幔,畫船蕭鼓,周折其間,盡顯名城古都的嫵媚風流。

“商女不知亡國恨……”李朗與趙讓各自牽著馬,並肩而行,見趙讓凝神觀望秦淮河岸水樓中女客光天化日下輕搖紈扇,緩鬢傾髻的艷景,不禁唏噓一嘆,“朝堂之上,將江山覆滅之痛拋諸腦後,只求一晌貪歡的人,也多如過江之鯽。”

在趙讓之前,他竟不覺話語中流露出壯志難酬的蕭索與不甘,語畢不由瞅向趙讓,憂心為那人看輕,笑他多愁善感,那人卻不以為忤,順著他的話語亦是感慨:“商女身世飄零若秋後殘葉,強顏作笑是無可奈何,真不知那些到此時仍不忘尋歡買俏,游宴嬉玩之人,是作何念想。”

李朗聽罷,默默不語。

兩人前頭而行,魏一笑等隨扈稍稍上前便被李朗無聲揮退。又走了一陣,李朗忽而湊近趙讓,輕笑道:“日中已過,你我也該赴宴了。靜篤,此番你定能大飽眼福,親見金陵秦淮的花魁……”

趙讓見李朗笑得促狹,簡直似個頑皮少年,不由皺眉:“陛下是指謝大將軍之邀?”

李朗點頭,不動聲色地攜住趙讓的手,道:“筵席之上你不妨隨機行事,軟香溫玉在懷也無不可,但是——”

深恐皇帝又說出些不著天際的話語來,趙讓忙不疊地道:“罪臣遵旨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向之前看文各位讀者親修正個bug,蠢作者順手編造了小趙在後宮的住地後總覺得哪裏不對……

之後才想起來,按照咱們的傳統叫“前殿後宮”,所以名字該是xx宮而不是xx殿。

以及這章是兩人在互相調情……話說這文再這麽下去要變甜寵文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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